这首诗的情感和意象凡经三次转折,每一转折都换一韵。“黄云陇底”二句猛然在五言仄韵句之后换七言平韵句,尤堪玩味。平声比较深长激昂,恰好传出这位“幽燕客”的豪情盛慨。后面情感转凄婉,所以又回到仄韵。再如李长吉的《六月》诗:
裁生罗,伐湘竹,帔拂疏霜簟秋玉。炎炎红镜东方开,晕如车轮上徘徊,啾啾赤帝骑龙来。
这六句诗前三句写凉的意象,后三句写热的意象。前三句用仄韵,后三句忽叠用三个平韵。恰好形容六月天的太阳轰轰烈烈地忽然从东方跳出来的情景。我们在上文提过古《采莲诗》:
江南可采莲,莲叶何田田!鱼戏莲叶间,——鱼戏莲叶东,——鱼戏莲叶西,——鱼戏莲叶南,——鱼戏莲叶北。
这首诗头两句用韵而后面忽然不用韵,有人以为它是中国唯一的无韵诗,其实与其说它是无韵诗,不如说它后半每句一换韵。这种没有定准的音节恰能描写鱼戏时飘忽不定的情趣。连用平声字收句,最末一句忽然用一个声音短促的仄声“北”字收句,尤足以状鱼戏时忽然而止的神情。
这里我们只随意拈出几个短例,说明韵能帮助传情的道理,在大家作品中我们随处都可以见出这个道理。
韵的存在理由如此。现在来讲声。我们在上文已分析过声的原素,说明过中文诗的节奏在声的轻重上见得不甚显然的道理,我们并没有说声绝对不能表出节奏。平仄相间是一种秩序的变化,有变化就有节奏,不过在中文诗中,声的节奏没有韵的节奏那样鲜明。从历史上看,韵的考究似乎先于声的考究,中国自有诗即有韵,至于声的起源究竟在何时,向来没有定论,多数人以为它起于齐沈约。其实声是语言所本有的,有诗即有韵,有诗也即有声。我并非讨论韵是否先于声,我只讨论韵的考究是否先于声的考究。声的考究可分两种:一种是考究韵的声,一种是考究每字的声。考究韵的声和考究韵一样古。打开《诗经》和汉魏诗人的作品看,平韵总是押平韵,仄韵总是押仄韵,这是极好的证据。考究每字的声则似从齐梁时起,齐梁时才有论音律的专著,齐梁诗人作品才多类于律诗的音节。我们在下文所说的声指每字的声,不单指韵的声。
从谢朓、沈约以后,做诗考究声律逐渐成为风气。律诗论平仄固然甚严,依王渔洋的“古诗平仄论”说,古体诗也须调平仄。至于后世词曲对于声律苛求更甚,平声要论阴阳,仄声要论上去入,甚至于要辨“清”、“浊”,要辨“开”、“齐”、“合”、“撮”。但是声律的影响虽大,而攻击之者从钟嵘到胡适亦常振振有词。文字大半顺自然的轨迹而演化,声律这样大的运动当然也不能缠小脚一样,由一两个人的幻想遂推广成为风气,它当然也有一个存在的理由。讲历史的人应该理出前因后果的线索,不当学王凤洲批《纲鉴》,自居“老吏断狱”,说是说非。他们不应该只骂齐梁人拿声律来束缚诗,应该考求声律在齐梁时代何以猛然盛行,应该问它的存在理由是什么。我在这里提出一个答案来,虽然不敢自以为是,或可以聊备一说。
钟嵘在《诗品》里说: